人雖以理性自居,但在命運轉(zhuǎn)折處,常有無意識的暗流在指引方向。
——弗洛伊德
如果人工智能有一天真如電影《終結者》中所描繪的那樣,消滅人類而統(tǒng)治世界乃至整個宇宙,那么他們也許會紀念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亞里士多德,也不是牛頓或者愛因斯坦,而是杰弗里·埃弗里斯特·辛頓——2018年圖靈獎獲得者、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公認的“人工智能之父”。
當?shù)貢r間2023年6月28日,杰弗里·埃弗里斯特·辛頓在加拿大多倫多舉行的會議上演講
但是在劍橋大學的三年本科里,辛頓的大學專業(yè)每年都要重啟一次,堪稱徹頭徹尾的失敗者。1967年,在入學后僅一個月,他便因物理學“每天12小時實驗與謄寫筆記”而輟學,前往倫敦打零工和看小說打發(fā)時間。一年后重返學校時,全息理論關于記憶“分布式存儲”的設想,讓他開始對大腦如何存儲和加工信息感興趣,因而選擇了生理學。但他卻失望于生理學只講軸突電生理而不講大腦工作機制,于是在1969年轉(zhuǎn)向哲學,“想搞明白心靈”。一年的哲學學習,結果“什么也沒學到,只得了一身對哲學的抗體”。
1970年,他轉(zhuǎn)向心理學,雖然以此專業(yè)獲得了學士學位,但事后回憶稱“老鼠跑迷宮并不能告訴我人是怎么運作的”。劍橋大學畢業(yè)后,辛頓成了一名木匠。
之所以沒有直接攻讀博士學位或從事科學研究,是因為他母親從小就告誡他:“要么當學者,要么當失敗者?!痹诤5碇嘘P村混跡過的人都知道,隨便扔一塊板磚就能砸到兩個“學者”,成為“學者”似乎并不是一個過分的要求。但是,“學者”在辛頓家族有著特殊的定義。
杰弗里·辛頓的父親霍華德·辛頓是昆蟲學家,劍橋大學教授、英國皇家學會院士,祖父喬治·辛頓是植物學家,曾祖父查爾斯·辛頓既是研究高維幾何的數(shù)學家又是科幻小說作家。更值得一提的是,曾祖父查爾斯的岳父是喬治·布爾——他所創(chuàng)建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布爾代數(shù)是芯片和程序設計領域最核心的數(shù)學部分。布爾的妻子瑪麗·埃弗里斯特·布爾是數(shù)學教育家。她的叔叔喬治·埃弗里斯特爵士在19世紀曾擔任印度測量總長,而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的英文名字——Mount Everest——則是以他的姓氏命名。辛頓的中間名埃弗里斯特即來自他。
辛頓的父親曾對年少的他如是說:“你得非常努力,也許等你到了我兩倍年紀時,才能有我一半優(yōu)秀?!被\罩在家族和父親的陰影之下,完全可以想象為什么辛頓在畢業(yè)后選擇成為木匠而非學者。
在弗洛伊德看來,父親和家族的權威形象會內(nèi)化為“超我”(即理想自我),在潛意識中對個體行為施加無形的影響甚至壓力。辛頓在本科頻繁更換專業(yè)、輟學,甚至畢業(yè)后選擇遠離學術而從事體力勞動,這一系列舉動一方面是對來自父親和家族期望壓力的逃避——當內(nèi)心的沖突無法在既有環(huán)境下化解時,個體會暫時撤退以求心理平衡;另一方面,這也是他對權威的無意識的反抗——通過雙手加工木頭,將無法在實驗室里實現(xiàn)的探索沖動投射到具體的家具的制作之中,以此重新獲得對自我的掌控感。
于是,他開始在閑暇之余去圖書館查閱腦科學領域的書籍和論文。當他偶然讀到心理學家唐納德·赫布的經(jīng)典著作《行為的組織》時,深受震動和啟發(fā):書中提出神經(jīng)元之間“共同放電則彼此連接”的赫布法則,在他心中點燃了用“仿生”方法研究大腦智能的火種。他終于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在一個自我探索的心理成長工作坊,當被要求大聲喊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時,辛頓脫口而出:“What I really want is a PhD!”(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博士學位?。┻@一聲吶喊,如同沖破心靈禁錮的洪流,使他超越了潛意識的自卑,與父親和家庭達成了和解。
正如榮格所言,“你所未解決的家庭問題,將會作為命運重現(xiàn)”。辛頓通過叛逆,化解了對父親和家族權威的畏懼和依賴,更將這令人窒息的壓力轉(zhuǎn)化成滋養(yǎng)自身成長的養(yǎng)料,完成了對自我價值的確認。他意識到,他內(nèi)心深處對科學的熱忱從未熄滅,因為父親和家族的價值觀早已根植于他的“本我”(即潛意識的我)之中。所以,無論如何叛逆,求知探索的欲望早已成為他對自我的定義,終究是要尋求表達。
于是,辛頓重返校園,進入當時英國唯一開設人工智能研究生課程的愛丁堡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但此時,神經(jīng)網(wǎng)絡領域正經(jīng)歷一段極為嚴酷的寒冬:人工智能先驅(qū)馬文·明斯基出版了著作《感知機》,嚴厲批判由神經(jīng)網(wǎng)絡通向AI的道路,斷言“研究神經(jīng)網(wǎng)絡是一條死胡同”。他主張,智能應通過符號邏輯和人工預設的規(guī)則來實現(xiàn),而非機器的自我學習和自我適應。雪上加霜的是,辛頓尚未正式開展研究,他的導師克里斯托弗·朗吉特-希金斯便已率先背棄了神經(jīng)網(wǎng)絡,轉(zhuǎn)投符號主義AI陣營。
于是,辛頓和導師每周例行的見面會,有時“會以大喊大叫的爭論”開始,然后以辛頓“再給我六個月”結束。在導師和同事眼中,辛頓執(zhí)著于神經(jīng)網(wǎng)絡,無異于將自己的全部學術生涯押在一個注定失敗的方向上。這種強烈的孤獨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敵意,從20世紀70年代一直持續(xù)了近40年。1980年代中期,在麻省理工學院舉行的一次小型聚會上,辛頓向明斯基等人展示他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模型“玻爾茲曼機”時,場面一度凝重而緊張。
辛頓說:“如果你堅信某個主意非常好,而他人卻認為那完全是胡扯,那恰恰說明這個想法很可能切中了要害?!边@種篤定來自他的信仰:“我們不過是一臺精妙而復雜的機器——一個巨大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沒有理由認為人工神經(jīng)網(wǎng)絡做不到我們能做的一切?!彼?,“讓人工智能真正奏效的唯一途徑,是讓計算方式盡量像人腦”。
在20世紀70年代符號主義AI的鐵幕之下,對神經(jīng)網(wǎng)絡的信仰幾乎與所有理性的指標——研究經(jīng)費、導師支持、學界認可——統(tǒng)統(tǒng)背道而馳。在眾人眼里,辛頓無疑是個沒有理性的“瘋子”,因為將自己的學術生涯與神經(jīng)網(wǎng)絡綁定,必將面臨“絕望深淵”——目標雖在彼岸,卻無路可達。
存在主義之父克爾凱郭爾筆下的“信仰騎士”在此刻得以重現(xiàn):真正的信仰不在于對結果的確定把握,而在于躍向絕望深淵時的決斷。因為信仰并不在于到達彼岸,而在于躍起本身,即使墜入深淵,仍已完成了對信仰的絕對確認。
四十年后的深度卷積網(wǎng)絡在圖像識別領域大放異彩、Transformer重塑自然語言處理的地貌,不過是當年那個孤勇者為低贏率高賠率的差異化信仰而奮起一躍的必然——那些曾被視作毫無用處的神經(jīng)元突觸,終在千萬次信仰之躍中生長為跨越絕望深淵的堅韌網(wǎng)絡。克爾凱郭爾說:“人必須先跳,意義方能隨行?!?/p>
之所以選擇神經(jīng)網(wǎng)絡作為他的信仰之躍,辛頓回憶說是因為父親是昆蟲學家,喜歡從生物學角度理解生命。于是,他決意通過神經(jīng)網(wǎng)絡來創(chuàng)造通用人工智能這一前所未有的新生命。于是,父輩對生命奧秘的探索與解析升華為后輩恢宏的創(chuàng)世雄心。其實,每個少年的俄狄浦斯情結,從來不是真的要“弒父”,而是在叛逆與挑戰(zhàn)中完成對父輩的認同,傳承父輩的旗幟,升華父輩的理想。
在劍橋讀書的時候,辛頓對所教授的內(nèi)容不以為然,認為沒人真正理解大腦的運作,于是他充滿挑戰(zhàn)意味地宣告:“理解大腦的唯一辦法,就是親手造一個出來?!?/p>
于是,天地驚、鬼神泣,通用人工智能由此誕生。
本文摘自《通用人工智能:認知、教育與生存方式的重構》,為該書的跋
《通用人工智能:認知、教育與生存方式的重構》,劉嘉/著,中信出版集團,202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