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寄托了中國文人對政治的見解、對藝術的探索、對人文的體恤、對世態(tài)的覺察以及對美的孜孜以求。宋人如何在山水之間體悟“天下”?在文化上堪稱“造極”的宋朝留下了哪些遺產?
本文系鄧小南教授在2023大學問首屆年度學術出版論壇上的演講文字稿,由澎湃新聞首發(fā)。論壇于今年10月在桂林舉行,以“何以造極?宋代的政治、文化與社會”為主題,邀請北京大學博雅榮休教授鄧小南,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虞云國,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王瑞來,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趙冬梅分別做主題演講,并以“政治、文化與社會:多元視角下的宋史研究與寫作”為題進行圓桌討論。
北京大學博雅榮休教授鄧小南
大家上午好!首先非常感謝會議的主辦方邀請我來參加這一次山水閱讀節(jié)。我們知道,廣西師大出版社從上個世紀90年代就開始有了全國性的影響;最近這些年里,更一躍成為國內學術出版界的翹楚,讓我們這些讀書人從驚訝到感動。我們都曾經從這個出版社推出的品牌圖書中獲益。
這一次山水閱讀節(jié),我覺得特別適合在桂林舉辦。桂林山水甲天下,這是我們從小就非常向往的地方。整整十年以前,2013年,我和國務院參事室的一些同事曾經到桂林來考察,主要是考察有關國內的摩崖石刻保護情況,這是我們當時給國務院的一份匯報材料。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去漓江,也沒有去陽朔,但是帶回了一些有關桂林石刻的寶貴資料。當然現(xiàn)在這些資料就更加豐富了。
我們這次會議有一個主題叫“何以造極”,是要講宋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我們在座的有好幾位宋史學界的專家,所以我只想很簡單地說一點:“造極”這個說法,我想應該是陳寅恪先生當年給我父親的《宋史職官志考正》寫的一篇序言里面的一句話。我們現(xiàn)在看屏幕上的這兩份材料,右邊的一份寫于1943年初,陳寅恪先生當時正好是在桂林的雁山別墅,他寫的這篇序文距今整整80年。1943年在大后方出版印制品質不是很好,所以1948年又重版了。這兩版內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在這篇序文里面,陳先生說到這樣一段話:“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弊罱@些年報刊書籍、老師同學的引用,基本上都是這一句話。
實際上我們會看到,陳先生在這句話的上下還有很多的闡釋。1943年正好是抗日戰(zhàn)爭進行得非常慘烈的時候。緊接著上面一句,陳先生有這樣一段話:“譬諸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敝档梦覀兗氉x的不僅僅是“造極”這兩個字,我們應該仔細體悟陳先生寫這段話的時候,他內心的心境和當時殷切的期待。陳先生強調的是華夏民族頑強的生命力,他期待的是這樣一種“本根”能夠再生。在我看來,宋代本身是一個“生于憂患、長于憂患”的歷史時期;當時的民國,包括抗戰(zhàn)時期,實際上也是這樣。陳先生作為一個洞悉時事的知識分子,在他的心目中,在他的治學中,從來都沒有遠離過深厚的家國情懷和內心的憂患意識。
當然,作為真正的學術大師,陳先生的學術評價也是很有分寸的。他說“華夏民族之文化”的“造極”,實際上這句話本身,對于“造極”說就是有所限制的;也就是說,他并不是對于宋代整體的政治、經濟、軍事,包括方方面面的制度政策的全面評價,而是專就“文化”而言。進一步說,他是指華夏民族在西學東漸的激蕩之前所產生發(fā)展的帶有本民族特質的文化。從史實上來看,陳先生的這樣一種說法,應該說也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我們在屏幕右側看到的,是上個世紀50年代末期,錢鍾書先生在《中國文學史》里面有關宋代的一段話。他說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幾個時代是一向相提并論的,文學就說“唐宋”,繪畫就說“宋元”,學術思想就說“漢宋”——都得數(shù)到宋代。錢先生的概括,和陳先生說到的華夏文化的“造極”之說,是相得益彰的。
也就是說,陳先生對于宋代學術復興的期待,實際上是對于華夏民族的文化在新時代里面重新振興的期待。我們都知道,陳先生對于學術從來是秉持著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的。像大家熟悉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里面這一段話,特別是“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這樣一種說法,讓我們看到,陳先生心中的華夏文化,就是一種不斷地吸納、不斷地再生的文化。宋代的文化之所以有可能一時造極,也是在多種文化的碰撞和互動之中,博取廣納,而得以新生。對于“造極”一說的認識,我們應該有更加融會和通貫的理解。
下面我們就回到今天的“山水閱讀”這個主題。在桂林討論山水閱讀,對我們宋史研究者來說,其實是有特殊感受的。這里的歷史遺跡和人文氛圍,讓我們覺得十分親切,似乎離宋代并不遙遠。我下面簡單說一下宋人對于“山水”的理解,以及“山水”與特定時代、與我們今天對于歷史的“觸摸”和“閱讀”之間有什么樣的關聯(lián)。
今天我們對宋代的了解,主要來自傳世文獻,但實際上讓我們能夠直接觸摸到當年“溫度”的,還有一些歷史的遺跡、摩崖、碑刻、古建、墓葬、出土文物以及流傳到今天的宋人書畫和尺牘。比方說現(xiàn)在屏幕展現(xiàn)的,一幅是山西高平北宋開化寺的壁畫,雖然講的是佛教故事,但是人物形象、服裝、儀式等都透露著宋代的古雅和溫婉。另外一份是出土于浙江金華的《徐謂禮文書》,這份文書讓我們有機會去直接觀察宋代的官僚制度是如何運行的。
山西高平北宋開化寺壁畫
《徐謂禮文書》
古代的許多遺跡留存在山水之中。說到山水,在宋人的心目中,山水就是江山,就是覆載之間的天地。我們看,左邊的這幅畫是蘇軾的畫像;蘇軾說過: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黃庭堅也講過:人得交游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這讓我們看到,他們對于江山的理解,以及江山在他們心目中的位置。曾布是來過桂林這個地方、做過桂州長官的,他也說過“尋幽深入翠微間”,表達了他們暢游山水的感受。南宋的王正功曾經做過權知靜江府,流傳于后世的“桂林山水甲天下”這一說法,就是當年他在詩作中提出來的。
我們會看到,在山水之間,宋人是如何體悟“天下”的。他們對江山的情感,正是基于他們內心境界的一種天下觀。說到宋代,我們知道宋代留下來很多著名的畫作,但是山水畫與花鳥畫、人物畫有一個重大的不同,就是山水畫是有“格局”“氣象”的,只有山水畫才可能“以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這部書是《林泉高致》,宋代著名畫家郭熙的兒子郭思曾經協(xié)助父親總結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經驗。郭熙說,“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宋人的畫作,著重的并不一定是寫實、寫生;而是體現(xiàn)他們認識天下的方式,是這些畫作者心態(tài)歷程的一種反映。
宋人的“天下觀”,實際上是從“觀天下”開始的。所謂的觀天下,“觀”是什么意思?用宋人晁補之的話說,就是一種“諦視”,是非常認真的審視。而“觀天下”實際上就是從感受我們的家園,感受我們身邊的山川江湖開始的。這樣的審視,也包括對社會、自然的觀察,包括對于人世的觀察?!墩f文》里面說到“天”,天是從“一”、從“大”的,是至高無上的。
古人認識中的“天下”,其實就是他們心目中已知的文明世界。這種天下觀是古代先民的一種宇宙觀和他們的歷史觀,也是我們中華民族優(yōu)秀思想精神的重要源泉。宋代邵雍的詩句里說,應該“懷天下心”,“了人間事”。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把天下和人間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對于這樣的天下和人間,他們是存有內心的深切責任感的。
屏幕上左右的兩列,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宋代人物,包括北宋的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和程顥,也包括南宋時期的朱熹、陸九淵。中間的這些語錄,除了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范仲淹《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說法,還有三段來自余靖、張栻、范成大,這三位都在桂林做過地方官,其中張栻給靜江府學寫過“學記”,說“凡天下之事,皆人之所當為”;范成大強調“去胸中之私喜怒,用天下之公是非,以進退天下之才”。這些都是他們對于“天下”的理解。從這些題詞的內容我們會看到,當時的優(yōu)秀士人是懷天下于內心,而且以天下為已任的。
家國、天下,這兩個詞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在桂林的石刻,在桂林的摩崖里面,處處都能感受到當時人們對于家國的關心,對于天下的關心。像左邊大家看到的是余靖撰寫的《大宋平蠻碑》,因為當時有南方儂智高的叛亂,對于平定叛亂這個事件,里面就有所記述。右邊的是講南宋地方官的“德政”,講怎么樣在地方上治政安民。這些都是在桂州,在靜江府發(fā)生的實際情形。從這些石刻里面,我們能夠感受到當時的人對于身邊社會的深切理解。
《大宋平蠻碑》
左邊這張圖表是我從桂海碑林的介紹里面錄下來的。我們會看到,唐代的碑刻、唐代的造像和宋代的碑刻、宋代的造像,數(shù)字上有鮮明的對比。另外從《桂林石刻》這一本書里面(這是我當年翻閱過的,現(xiàn)在應該已經有更好的調查、整理),根據(jù)我當年一個很粗略的統(tǒng)計,大致會看到,其中收錄的內容,唐代的石刻有42件,其中給某一個山、某一個洞做的榜題(就是題名,比如元晦“疊彩山”之類),這樣的榜書有7件,另外和佛教有關的舍利函、造像記有6件,可以看到在這42件之中的比例;而宋代的石刻,在《桂林石刻》里面收了489件,其中給山崖洞穴的榜題12件,造像記6件,其余大量的是一些題名記,包括官員一起出游的題記,還有一些記事的碑刻。
《桂林石刻》
從這個對比里面,我們能夠看到,當時的社會風氣包括世俗化帶來的影響,以及在桂林這個地方彌漫著的人文意象。這其實就像古人說的,看山如觀畫,游山如讀史。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摩崖石刻,有一些不同的類型。大家在屏幕上也會看到,一類是榜題,像我們圖上看到的“疊彩山”,這就是一種榜題或者說是榜書,鄭嘉勵稱之為“志勝”;另外有大量的題名記,實際就是一些游記;還有一些記事,包括當時的官員、士人和普通民眾對于某些事件的記述;另外有一些是抒懷的詩文。
在宋代,摩崖石刻似乎有一種井噴式的發(fā)展,這和宋代金石學的成長是分不開的。王國維先生曾經說過,當時宋代的哲學、美學、史學都有相當?shù)倪M步,士大夫也有相當?shù)乃仞B(yǎng),鑒賞之趣味、思古之情和求新之念是互相錯綜的。南京大學程章燦先生《作為物質文化的石刻文獻》一書,也講到:金石本身就是非常富有詩意的,跟人的生命、人的很多感性存在密切相關。我們從金石文獻中能夠看到,當時人一些具體的、生動的、立體的社會交往。
《作為物質文化的石刻文獻》,程章燦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492頁,150.00元
桂林的摩崖,其實很早就被當代學者關注。胡適先生在1935年1月曾經來到桂林,專程去過龍隱巖。據(jù)說前面是一個道士居住的地方,在那個道士的引導下,找到了龍隱巖的摩崖,尤其是“元祐黨籍”碑刻。后來,1935年10月,他寫了《胡適的南游雜憶》,在《南游雜憶》里面詳細講到了他看到《元祐黨籍碑》之后的感受。在1946年抗戰(zhàn)勝利以后,廣西省舉辦了歷代石刻展覽會,當時包括一些文化界的大佬,都紛紛題詞;傅斯年先生也給特刊做了序引,其中說到金石文字是從宋代以來才開始有著錄專書的,這些碑碣文字可以補充我們在文獻里面看不到的一些歷史遺佚事件。屏幕最左邊的,是廣西藝術學院2021年做的“豐碑巨碣”碑刻拓片展覽。通過山水摩崖,我們能夠看到傳世文獻以外的世界,感悟到對于“天下”、對于“歷史”的認知。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宋代的士人到桂林這樣的地方來,會在這兒留下他們的足跡呢?昨天我們來的路上,編輯就說,桂林其實還是很偏遠的?,F(xiàn)在我們都覺得桂林“偏遠”,千年之前的宋代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來?當然桂林曾經是貶謫官員的去處;另外,更為重要的,是因為桂林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當時的“西南一大都會”。南宋廣南西路大體是現(xiàn)在的廣西的基本位置,靜江府其實就是南宋時期桂林的稱謂。宋代有很多知名人士,像余靖、李師中、米芾、曾布、張孝祥、張栻、范成大、詹體仁、朱希顏、方信孺、李曾伯、胡穎等,都在桂林擔任過地方長官,有的是州一級,有的縣一級,也有的是路一級的監(jiān)司,他們參與建設和守御了桂林這個地方,而且他們也結伴徜徉在桂林的山水之間。南宋名臣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里引用過韓愈、柳宗元、黃庭堅的詩作,也講到了他個人的感受,就是:“桂山之奇,宜為天下第一”。
對于龍隱巖的摩崖石刻,相信桂林的朋友都不陌生。但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照片的時候,感覺非常非常的震撼。從那以后,就想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到桂林來看看。
大家熟悉的靜江府修筑城池圖,其實它不僅有圖,還有題記的部分。桂林地方的文史工作者對此做過很好的整理。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依山傍水的桂林城,為了守御,為了抗擊蒙元的入侵,前赴后繼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工作。
桂林的摩崖石刻可以說是宋代歷史的生動見證。宋人留在桂林的摩崖石刻,不僅有題名記、造像記,而且有很多是宋人的詩作,有官員議事的記錄、平蠻碑、德政碑、勸農文、修橋記、造寺記、捐田碑等等。大家最熟悉的是慶元黨禁期間重刻的“元祐黨籍”碑,為什么“元祐黨籍”碑會在這個時候重刻,這就是宋代政治史上一個重要的問題。這里也有南宋末年抗擊蒙元的記事碑。眾多題名記,讓我們看到官員之間的交游和社會網(wǎng)絡;而各種各樣政治的、民俗的內容,官員們、士人們記載的記事碑,從狄青平儂智高,到李曾伯后來的抗蒙,也讓我們看到在山水之間,曾經有過艱苦的相持和激戰(zhàn)。
最后想說的是,我們的閱讀不光是要在書齋里,也要在山水之間。史籍要讀,石刻要讀,攤在天地之間的山水也要讀。今天的山水應該說是承載了更多的主題:自然、審美、情感,依山傍水的景觀,文化根脈的延續(xù),生態(tài)的維系、鄉(xiāng)愁的寄托;另外,從旅游經濟到人生意義,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山水是大自然賦予的景致,是人類的生活環(huán)境,是滲透其中的文化,也牽連著整個社會的情懷。所以說,“山水”這樣一個話題,在歷史和當代,在藝術和人文領域,都有非常切實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