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詩學的論域,除了出版過幾本專著之外,這是我的第一個選集[1]。時間跨度有二十年之長,旨趣卻無大的變化,其中關注的重心依然是:詩與思想的相通。我一直認為,中國詩是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最高表現,是中國人文精神至美之花。我這個觀點與一些朋友同事不大一樣,他們更多地從文藝學、或史料文獻的角度,來研究中國詩。從文藝學與文獻學的方面,進入中國詩的研究,確是十分基本重要的工作,我絕不反對。我只是更要補充一個觀照的維度,即中國文化心靈的維度。我相信,中國詩無論有多少復雜的變化,無論有多少歷史的形態(tài),其背后總有一種強大而又無形的力量,我稱之為“中國文化心靈”。在第一章里,考察了先秦時代的詩學,其實也是探索了中國詩的文化心靈早期醞育過程。尤其是如何經由宗教心靈而人文心靈的創(chuàng)造,又如何回應禮樂崩壞的危機。在第二章里,涉及六朝與唐宋一些詩學問題,看似片斷零碎,其實也是著眼于唐宋詩型的文化意味,著眼于一個較大的文化詩學邏輯:唐宋詩學之轉,是如何由一種浪漫高華的詩學,中間經過中晚唐文化危機的激蕩,終歸于人文心靈的重建。在第三章里,主要研究了同光體及其嗣響。時代社會發(fā)展的耀眼光芒,會將人文歷史的其他努力遮蔽起來。詩的文藝性的發(fā)展,就會滑向熟與俗。藥俗祛熟,就是詩的人文性。同光體的避俗、避熟,其宗旨是求古雅、求清新、求沉厚,背后是一個悠久古老的文明與文化的尊嚴。而“以文字為詩”其實才是中國詩的大關鍵,“以文字為詩”的傳統(tǒng)并沒有復活,導致中國現代詩文學中沒有中國文字,整個躺在紙上。還有一個問題是情感、思想與詩的關系。宋詩派無疑更重思與詩。陳寅恪先生有一句話已經講得很好:“茍無靈活自由之思想,……即有真實情感,亦墮世俗之見矣?!薀o自由之思想,則無優(yōu)美之文學”(《論再生緣》)。陳寅恪在另一處亦講:“士之讀書治學,蓋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保ā锻跤^堂先生紀念碑銘》)。只有情而無思想,必成俗情,必有桎梏。以上三章的內容,涉及三個大的時代,秦漢之交、唐宋之交、清民(國)之交。都有一個相似的背景,即國族文化最感性的心靈,如何回應時代的危機。詩與思想的關聯(lián),由此而成一個學理的系統(tǒng)。然而作者學思歷程與時代的痛癢相關,也由此而顯露。二十世紀一件大事,正是中國詩(中國文化、中國士的象征)由摧殘而毀滅、而漸漸復蘇的時代,有多少云天蒼涼、多少驚心動魄。第三章所以多論及陳寅恪的詩學,其背景正此一象征意義。詩學研讀,于此獲取真切的存在感受;而時代的人間情懷,又獲取了歷史人文的骨力與詩性心靈的浸潤。這樣來自歷史深處,又回返自身存在的意識,就是我在本書中多次強調的“文化意識”?!拔幕庾R”,即中國詩性在危機時代所表現出來的文化主體意識。文化心靈的崇高與優(yōu)美、掙扎與再生,都是題中之義。在最后一章里,還涉及到一些通論。有學生問,這里的工作其實非常具有“文化詩學”的意義,為什么我不用“文化詩學”這樣的題目?我了解“文化詩學”是中國當代文藝學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意,是關于與歷史文化觀相結合的一種文學理論的新論說。這種文藝學的特點是:關心對于文學、歷史和文化的整體的、綜合的觀照,這種觀照又有著相當濃厚的詩性色彩;同時,又不同于傳統(tǒng)所謂歷史的與美學的批評,而是更富于個人意味的一種文論。對此我樂觀其成。這樣一種能夠通杭于文學與思想之間的理論之筏,我也愿以自己的特色加盟。但是我發(fā)現他們還是有一個問題,即中國文化意識的基本缺席。[2]我以為,文化詩學主要回應的時代課題是:第一,文論的闡釋力,如何與史論和哲學一樣大,而又不失其文論的特性。第二,文論的資源,如何充分利用中國文化?如何重建文論的中國性?本書所涉及的內容,正是透過中國詩與中國文化的精神的闡釋,來張揚一種具有時代精神的中國文論。力圖通過詩與文化意識的互動式觀照,得到一種新的美學圖景。本集中有多篇文章涉及這個問題,也就是說,我不滿足于僅僅做一個考訂者與敘述者,而喜作發(fā)揮。能否成立,尚有待于學界同行的檢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