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兒時,聽大人講神話,即知有“千里眼”、“順風耳”,在幼小的心靈中,引起無限遐想。及長,并成了家,亡妻過校元女士(1937—1970)畢業(yè)于復旦物理系,研究紅外線等尖端科技。她告訴我,從現(xiàn)代科技角度看,射電望遠鏡、長途直撥電話,早已使神話里的“千里眼”、“順風耳”成為現(xiàn)實,其神奇妙用,甚至超過了神話。而神話中沒有千年眼。野史、筆記中偶有預測幾百年、幾千年后世道的奇人的記載,那不過是扯淡,不值一哂:近代才出現(xiàn)的劉伯溫的“燒餅歌”,是戰(zhàn)亂、動亂年代民間炮制的讖言,無異于癡人說夢,與歷史視角并不相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時值粉碎“四人幫”不久,很多人痛定思痛,對禍國殃民、造成中華民族空前浩劫的十年動亂進行反思,尋根問底。就在此時,我讀了明代萬歷時人張燧寫的《千百年眼》。此書流傳不廣,不見于《四庫全書總目》,僅有明刻本及《筆記小說大觀外集》收錄本傳世。我供職的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岡0好藏有明刻本,遂借來閱讀。吸引我注意的,是這本書的書名,猜想作者一定是個具有歷史眼光的人,否則為什么叫《干百年眼》?等讀完全書,我感到我的猜想沒錯,張燧確實是位具有歷史眼光的學者,書中論古議今,穿越千年,經常站在歷史的高度,俯視古人、今人,不時閃爍著思想火花。如該書卷一謂:“武王雖惡紂之世官,亦未能改積習之常,久則難以改也……孟子日:‘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妨尊,疏逾戚?!越裱灾?,何不得已之有,即日朝釋耒耜,暮登仕版,人亦安之矣。魯之三桓、鄭之七穆、楚之三姓,子孫皆盤踞,雖貪如狼,狠如羊,愚如豕,其國君固皆用之;才士秀民,則屈于族姓,老死于田野者,不知凡幾?!边@里,張燧對官員世襲制的危害,作了深刻的揭露。實際上,他筆下所述絕非僅僅局限于古代的魯、鄭、楚三國之大姓,聯(lián)系明代的現(xiàn)實,變相的官員世襲制丑惡現(xiàn)象,可謂呼之欲出,不勝枚舉。不知張燧有未活到魏忠賢垮臺之時?魏忠賢專權時,他的侄子、女婿、族孫等,一個個平步青云,其侄魏良卿更是典型。本來,他在老家肅寧種地,斗大的字一個不識,魏忠賢居然把他拔至高位,從僉書錦衣衛(wèi),掌南鎮(zhèn)撫司事,到晉封肅寧侯、寧國公,加太師(即太子太師,在明代,這是非常崇高的榮譽),簡直有直上重霄九之勢。但是,爬得高,跌得重。魏忠賢敗亡后,魏良卿在受審時說:“吾生長田舍,得負耒耜足矣,何知富貴?今日稱功,明日頌德,功德巍巍,自當封拜,吾不合為珰侄,遂以袍冊加身,是稱功頌德者,以富貴逼我,我何罪也!”(明·薛岡:《天爵堂文集》卷十九《丑寅聞見志》,崇禎刻本。)魏良卿的話,實在是可圈可點。“以富貴逼我”,何其有味也!直到上個世紀,在中國政治舞臺上,不是也有耕田的、賣菜的、織布的、工廠保衛(wèi)科的,等等,被人為地用“富貴”驟然“逼”到最高權力圈內嗎?曾幾何時,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些人又安在哉?國人都是清清楚楚的。顯然,正因為張燧有深邃的歷史眼光,才能在說古道今時,說出深刻的、富有啟迪性的見解來。通覽《干百年眼》全書,每有真知灼見。聯(lián)系到太史公的“通古今之變”,無論是治國、治學、作文,若沒有歷史眼光,肯定是短視的,大則禍國、誤國,小則庸淺,不可能有大的作為。因此,我把這套由我主編的歷史隨筆精選叢書,定名“千年眼文叢”。雖然在加盟本叢書的作者中,上大學讀的是歷史專業(yè),并一直以捧古人飯碗為職業(yè)者,僅我一人,但無論是文壇前輩何滿子先生,還是牧惠、陳四益、熊召政、李喬、伍立楊諸先生,都是飽讀史書,對歷史學頗有學養(yǎng)者。他們寫的歷史隨筆作品,遠看歷史,近看現(xiàn)實,每以干、百年眼光,穿過歷史的時空,燭照古今。說他們是千年眼,應屬當之無愧。牧惠文兄不幸于2004年6月8曰溘然謝世。6月7日,他給我打電話時,還問起這套文叢,我答復他正在策劃。而今文叢即將面世,他卻看不到了,令我不勝感喟。李喬是我進京后不久即相識、往來二十余年、無話不談的摯友。他交稿后,即身罹重疾,所幸動了大手術后,終于逃過大劫,正在康復中。愿本書的出版,對李喬老友是個誠摯的祝福。借此機會,我還要衷心祝愿為本文叢題簽的學林前輩王元化先生健康、長壽。